西北考察日记

顾颉刚

（二十二）漳县、岷县途中，五月三日至四日。

三日：八时半上路，十时半到石门关[在殪虎桥乡南数里此关风景绝佳，急流危石，大似居庸，为盘桓者久之。十一时半行。以永和在车觉晕，予让滑杆舁之，自乘车；而骡车上山颠簸甚，又下车而步。下午三时二十分抵大草滩[今乡名]，始进食。五时五十分到酒店子[今村名]，歇宿，寓一马姓家，酒店，峡名；一云应作“九点”，未详孰是。闻此峡如能凿通，则岷县之木材可大量运输至临洮。自四店儿以来，即无平地可见，道路所经，非登山即涉水，两岸间但以老树卧于溪上，藉之以渡；行其上不免惴惴，然缠足妇人反履若坦途，殊自惭也。一路上南行者为火盐之夫役，北行者为驮药材、木材、表芯纸之骡马，因知潭、岷产物较陇、漳为多，而药材尤盛，闻一年中仅当归一种已有百万元之交易，党参、黄芪亦为大宗，骡马过处其香盈路。将来陇海铁路通，输出将数倍于今日无疑，倘能就地制造药精，得省运输之费，则获利当倍蓰也。夜与同人散步河滨，听流水声，树民为指说星象。是夜失眠达晓。

四日:清晨游黑泉龙王庙。七时半食毕出发。九时半抵木寨岭[漳县西南与岷县分界处]，以山陡轮行不易，起而步行。十二时三刻抵白杨坡[今岷县村名]，饮茶。十二时三刻抵梅川镇[今梅川乡]，买馍，和茶食之。一时三刻行，三时抵茶埠峪[今茶埠乡在县城东北]憩息。三时三刻又行，五时半到达岷县。进南门，投宿聚英栈，屋舍整洁，为离皋兰后所未见，房金每人每天两毛，亦廉甚。候同人至，到福寿元饭庄进膳。市廛甚盛，大饭馆、戏园、浴室、成衣铺诸肆鳞接，洵乎一商业都会也。

（二十三）岷县，五月五日至十日。

五日：到县政府见马县长又君，滇人也。出，到民众教育馆，晤馆长车晓岚君。至县立中学参观，又至一六五师部访梁旅长星五，寓临洮时所识也。下午与车君同到中和火柴公司参观，见毛经理君伍；盖此行所见唯一之工厂，厂中工人百馀，女工为多，出货行销十馀县。出，参观女子小学。晚，赴梁旅长之宴。是夜移寓教育馆。岷县较兰州高一五五六公尺，海拔已在三千公尺上。城广九里，南门外民房市房向极繁密，前年烧毁其半，殷实之家，都迁入城，故城内房租之贵逾于兰州；南门外今已渐建新屋，市场仍盛，颇有北平天桥之观。城中大屋多有门扁，榜其宫阶；初讶此间仕宦之多，后闻之人，清末此间胥吏有捐官之风，盖易一虚衔炫耀乡里耳。

六日：上午，临潭欢迎代表苏效武等四君至。看康熙《岷州志》。此志为吾乡汪元䌹所修，元䌹，士鈜之父，任岷州抚民同知十馀年；其书实地取材，颇详于番族，是有识者也。其《云:“岷固从来用武之国也。其地面山带河，形势险阻，西亘青海之塞，南临白马之氐，东连熙、巩，北并洮、叠，内则屏翰蜀门，外则控制番境，百二疆场，实有赖焉。”此数语将此间形势清楚点出。赴县立中学欢迎会，会散即在校进餐。下午，南关上寺回民马福图等、下寺回民马瑞麟等来，约以明日前往。是日，树民、克让入番民所居地调查，期两日归。此间番境本有国师一人，土司三人，头目二人，僧纲一人，今宕昌赵土司尚有实力，省政府畀以参议名义，月俸八十元，抗战后亦停发矣。予本欲与树民等同行，牵于人事，未能也。

七日：到南关下寺及上寺与诸回教同人谈话。渠等于兵燹之后，力图恢复，且于万难中进行其教育工作，施教于颓垣断壁之间，其精神至足钦敬。出参观民生公司，煤矿也。闻岷县一县之煤，经一英籍工程师估计，可敷全世界五十年之用；今则邻县西陇西燃料且成问题，每作一餐，煤价高于粮食之价，故半月一举火，常食霉馍：开发西北是何等要事，而开发首务必为便利交通返无疑。私意岷县出产之富，为甘肃全省最：金、银、铜、铁、煤诸矿无不具；林木茂密，不惜以盈丈之木供爨烧；又有瓷土及玻璃沙，曾由绅士李贵悟君试造；养蜂业亦盛，年销白蜜可十万元；又产麻可织布，毛织品厚者为氆氇，薄者为褐；又产漆树，梁旅长曾采野苗试植于西固；又出菜油及黄酒，酒味弥甘。将来陇海路通至会宁、定西后，必当展筑一支路至岷县，如此则岷县以其资源之富，重以交通之便，将立成一工业区，匪仅燃料大量生产，邻县之民可无断炊之虞而已。午，临潭又遣代表李识音君等来迎。下午到中学，受各机关联合欢迎，会散就宴，至五时始毕。以饮酒多，归卧。夜梁旅长邀至旅部，为人作字四十件。

八日：早，赴窦团长之宴。午，赴火柴公司之宴。下午，渡洮水，上岷山；渡口以大索揽两岸，舟人推索而进舟。闻白水江以下有黑水江，在文县；白水之白以中有银质，黑水之黑则以中有煤质，恨未得一游也。晚，应朱副旅长耀庭之宴于秦陇酒家，出熊掌一双为赠，山中产也。此间山珍，熊掌外又有鹿筋，熊掌价殊廉，一双才四元耳。又闻罗大产金，一人淘沙一日可得四钱；居民多养鸡，利其食沙以藏金，长则割而出之。

九日：至公共体育场，参加扩大纪念周，士兵学生及政商诸界皆至；予致简短之词，自揣喉音微弱，不足以供万人之听。会散，与梁旅长游二郎山。下午，马县长招饮。为人作字，直至夜十时方罢。县署有新筑亭，嘱为题署，因书额曰“拱碧”，以四围皆山色也；联曰：“深锁白云，岷为广郭；微闻激浪，洮作长沟。”亦就当前景物言之。是日临潭陡文选君又来迎，四日间使者已三至矣。

十日：特税局长高蔚仓君，闽人也，与谨载为同乡，因邀予等至其家早餐，出诗集相示；其夫人，清豫亲王女也。九时半，回教育馆，即携装登车，各机关人员至西门外相送行。十一时与握别，十二时四十分至庙沟[今清水乡村名]，憩于一杨姓家，进食。见壁上粘有《代蜂辨冤》一书，系岷人王植槐字普三者所著，以三三四式之句作成唱本；其大意谓养蜂之家每逢铲蜜，辄并蜂捣之，为之心伤，因忆其祖最爱养蜂，至夏令常折王台，限制分封，每年取蜜两次，初次取多留少，继则取少留多，以供隆冬蜂粮，绝不伤害蜂命，故蜂之繁殖力强而产蜜亦夥。其书虽曰劝善，实是改良养蜂法，此当地之有心人也，惜不一晤。二时二十分行，四时到野狐桥[今西寨乡村名]，远望伐木者投木河中，累累如散乱之火柴。番民烧粪不烧柴，故得保其林木，汉商诱以利，以数百元买一阜，挟斧斤以往，尽斫之，遂为濯濯之童山！木价低廉，甚大可合抱之松木只一毛钱耳。倘他年集得资金，在此设一木材公司，伐其老者而护其稚者，年为之补植，岂非永久之利。四时四十分到西大寨[今乡镇名]，歇宿于村长黎元庶家，旋入一小学参观。此校为黎氏卖牲畜所立者，其经常费取于市集之捐，每三、八日逢集，收麦二斗，斗价三元，一月可得三十六元。饭后到山上散步，与谨载访问农村经济。临潭之斗视岷县为大，潭七升合岷一斗，一斗十六斤，即小秤三十二斤。去年下雹，颇损农稼，乃将公有树林一山卖出，得五百元，长松数千株尽矣。西大寨有户七十馀，校中生徒有远自十里外至者。过河十里即为番地。出其合作社社员名单，有冯扎什保、李神仙代、蒙太山保、刘十神保、王百福详诸名，倘亦番化之征乎？九时半就睡，以炕热又失眠。今日在途中，忆离临洮时梨花乍放，越两旬矣，而行道所经，以地势渐高，春来愈后，无不乍放者，得句云：“一路梨花次第看”。告之树民，渠促足成一诗，因续之曰：“此春应不惜花残。新来学得延年术，直上西倾挽岁寒。”西倾为此间猪山之主峰，登其上当尚留得去冬凉气也。闻此间梨树有花而无实其高寒之程度可见。

本文摘自顾颉刚：《西北考察日记》，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版，第210-214页。